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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c 31,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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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一时中国文学史课程的大作业是改写古代传奇小说,改了《黄粱一梦》。一不小心写嗨了的产物,大概糅杂了各种乱七八糟的设定。写得很爽但是逻辑和详细背景设定一团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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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以外も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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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g 18, 2022 01:58 AM
 
卢生在黍香味中转醒。
整理衣裳,撩起门帘,顺着香味走去,只寻得一女子的背影。她挽着发髻,蹲在那里认真拨弄着柴火。卢生觉得自己没睡醒,不然怎么自己屋里平白无故出现这么个漂亮女子?还在生火炊饭。许是听得他的脚步,女子转头,粲然一笑,梨涡圆圆:“你醒了,饭快做好了。”
女子的面貌是陌生的——又不完全是。先前心中那块模模糊糊的虚影逐渐清晰:长睫似蝶翩跹,明眸如星闪烁,一颦一笑酒窝显现,仿佛里面真藏着醉人的酒,引人想要痛饮。有个名字浮现,崔华胥,清河崔氏的女儿,鼎鼎有名的大家闺秀,不至于沦落成烧饭的婢女。带着点试探,卢生问:“你怎么在这儿做饭?”
“你这是睡得昏头了。”她倒也不恼,只是觉得好笑,“这不是身为妻的本分么?”
“该让婢女做这些才是。”卢生心头的疑云不减反增。自己何德何能娶了她?
“正月,给她们放个假也是好的。我成日在家光是刺绣读经,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做些事情。”华胥盯着炉子,语调轻快,看起来真真是喜欢劳作。
正月,卢生在心里念着。自己没上朝,看来是在放假。他想起自己起床后瞥见的房里的官服,大概确定了自己的身份。卢生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落魄书生,曾经身着破旧青衫的他,现在只瞧得起绫罗绸缎,带着砂石的糙米饭也被可口的大鱼大肉取代。若说过去那苦日子里只有一道菜是卢生忘不掉的,便是蒸黍饭。他总觉得自己的交运和这黍饭有关。自从之前在旅店吃了店主蒸的黍饭,他就平步青云。依稀记得华胥也是在那之后娶到的。
“胥儿,今天是何日?”
华胥乐得笑开了花,眼角的细纹随着眼睛眯起而显现,像一尾鱼轻巧游过时泛开的波纹:“真是睡傻了。腊月二十七呀!是不是接下来还要问哪一年?我先告诉你,开元七年,当今圣上自然是不用说了,这总不会忘吧?”
卢生点点头。华胥端着菜走过来时,他盯着她婀娜的身姿,心下奇怪:自己好像对她的存在感到不适应。然而,华胥一言一行并不让他觉得陌生。这屋子也的确是自己家,字画、家具都是熟悉的样式,华胥的容貌也并非陌生人。唉,怕不是在梦游。他晃晃头,试图让自己清醒点,坐下来与华胥同桌吃饭。
一直盯着华胥看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卢生的眼神飘向窗外。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千树万树梨花满开,唯有红梅在窗前凛然。室内哔哔剥剥烧着木炭,虽仍有丝丝寒意,总体还是宜人的。面前是美人,嘴中是佳肴,手边是陈酿,怎么看怎么完美舒适的生活,卢生却无论如何都觉得有哪里不对。
“是饭菜不对胃口吗?”
华胥说出了卢生心中的假设,他吓得差点把自己筷子弄掉。强装镇定,他夹一筷子青菜:“不,很好吃,胥儿。你做的菜我一直是喜欢的。”
“那就好。”华胥松了口气,继续吃饭,“虽然今年没法出门,不过爹娘寄来的腊味很多,每天换着做也不会腻味。唉,你看看这雪下的,真是……”
卢生看着窗外道:“也别具一格,不是吗?反正待在屋里也闷得慌,若是胥儿你愿意,出去堆个雪人、打个雪仗也是好的。”
华胥扑闪着大眼睛,笑了笑:“承你好意。”
吃完饭,华胥收拾好碗碟。卢生紧跟过来说是要帮着做点事,华胥再三推拒,终是拗不过他,就变成了两个人站在一起洗碗。小小的台前一下子变得拥挤,不过两人都挺乐呵。
“胥儿,娶到你真像一场梦。”卢生叹口气。
“说什么呢?”华胥手中动作一顿,“这可是真的,你别想赖账。”
“自从娶了你,我好运不断。从那个穿短粗布衣服、骑青色小马,行走在邯郸的路上的落魄穷书生,到当官,从地方官又变成京兆尹,又在西域立功,最后回到京都,甚至在这个岁数破格官至丞相。胥儿,若不是因为你,我必然没有今日的生活。”刚刚还空白的记忆慢慢变得五彩斑斓,卢生慢慢捋着脑里的过去,把它们娓娓道来。
“那是郎君你自己才华横溢,我不过是鼓励了你。家里那些资材,在我过来之际也都已经是你的了,又何必如此说这些感恩之词?固然我听着是高兴的,但你太低估自己了,这我又是不高兴的。”
卢生被逗笑了:“又是高兴又是不高兴,究竟如何?”
华胥把最后一个碗放进柜中,娇嗔道:“不高兴居多。”
随后她转身坐到窗边,托着腮,一副愤愤的样子。
卢生赶忙坐到她身边:“怎么不高兴了?那以后我不说便是了。”
“你不说,我也不高兴。”
“那怎么办?好胥儿,你要我说什么?”卢生有些急了,觑着她的脸色。
华胥故意把脸别过去,让卢生没法看到她的表情:“你自己想。”
卢生只好老老实实坐着开始想,过了一会儿他犹豫着说:“若是没有胥儿你,我的天赋异禀、才华横溢可就没法被朝廷发掘了。”
“这还差不多。”华胥带着笑转过来,“世间哪有那么多好运和梦境?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这问题至今仍是没有答案的。说不定你一直在做梦,可是无人将你唤醒,那么这梦也成了现实了。与其纠结于这是梦还是现实,不如将眼前这些看作是真实,我们所处之处即为真实。所以呢,你的高升都是自己才华的功劳。或许时运有所助,不过锦上添花罢了。”
卢生一愣,没想到华胥会说出这番话:“你倒想得豁达。”
“那是。”她嫣然一笑,“好了,我去拿大氅。出去堆个雪人吧。”
卢生点头,自己也拿了件大氅。外面白茫茫一片,庭院里积雪不算太厚,不至于将脚背完全没过。他们踩在雪地上,吱呀吱呀,卢生搓着手吹气。雪竟是如此的白、如此的厚么?他觉得自己跟没见过雪似的。然而在京都工作这么些年,再怎么说这也不现实。可是眼前这白茫茫一片,对他来说是相当新鲜的。他摇摇头,开始和华胥研究如何堆雪人。
雪一直在下。寒风呼啸砭骨,耳畔除了呼呼的风声和对方的话语,就没有任何其他声音了。大概人们都在家中避雪,卖炭翁在这样严酷的天气里都绝迹了。卢生和华胥用的是房檐下的雪,可以避避风。
“你说,它何时会化?”卢生开口又自知失言,有些懊丧,缩了缩脖子。
华胥倒是不以为然的模样:“这雪似乎会一直下下去,恐怕等化便是春天了。也好,滋润一下园中的花花草草。”
卢生看着远方,皑皑的白雪、高墙还有黑瓦,仿佛自言自语:“我第一次觉得雪如此白。总觉得不应如此,却又知道应当如此。”
而华胥不说话。只有雪落,只有风啸,呼呼将日历卷过。
 
 
如华胥所言,雪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一直到了除夕,仍旧是来势汹汹。雪已到了小腿肚,看来团圆饭是没办法请亲戚们过来了。街上的驱傩活动,也是办不了的。至于大朝会,早上有小官吏专门前来说圣上开恩,本次风雪过大,众人来朝不便,暂且取消大朝会。这似乎是史无前例的,卢生相当诧异。华胥虽因为没法吃团圆饭有些失落,不过下午的时候,还是忙了起来。蒸腊味,煮黍饭,包牢丸……卢生在旁边打打下手。没有新鲜鱼肉,新鲜蔬菜还是贮藏了的,鸡子也剩了几个,做白菜鸡蛋馅的牢丸没什么问题。卢生不会捏,半月形怎么也出不来,要么就是褶子捏不好。华胥也不嫌弃,耐心地教着,慢慢地卢生也学会了。
“胥儿,你的手法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卢生情不自禁说道,说完自己愣住了。他印象里自己是没有见过华胥包饺子的,那记忆里那个熟悉的背影是谁的?
“你呀,什么时候见过我包饺子?前几年都进朝廷陪皇上吃筵席去了。夸人也不能乱夸呀。”华胥的语调活泼轻快。
卢生默不作声。这几天他常常觉得奇怪,可是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他的生活似乎不该这么平静……但这不是因为下大雪了吗?说到底,这场大雪也让他不适应。太白了,太多了,像张天大的布,要遮掩什么他见不得的东西。
华胥和卢生面对面吃着饭。两双碗筷之间隔着酒壶、腊味、牢丸、蔬菜,不多,足够两个人饱餐。华胥有些抱歉,没法买到新鲜的食材做顿好的年夜饭。卢生不以为然,他感觉这在两个人吃的饭食里算很好的了——虽然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是在和何时的饭菜作比较。不过观察出华胥情绪的他,还是选择进行安慰:“没办法,大雪封路。这些就已经很好吃了,胥儿。能把这么简单的菜做这么好吃,这才叫本领。”
华胥这才一展愁容,噗嗤笑出声:“属你嘴贫。好吃就多吃点。”
热酒下肚,卢生只觉双颊微烫。华胥也面色酡红,卢生想起春日的桃花,也是这般白里带粉,粉又染红,娇艳美丽,令人心生欢喜。茫茫雾气渗进意识里,视野迷蒙,记忆模糊,卢生声音很低:“华,华。”
华胥的眉毛跳了一下,没有搭腔。
“华。”卢生像是在梦中呓语,“一起看雪了,白色的雪。一起吃饭了,好吃的饭。那么多愿望实现了两个。如果不止七天,如果不是那个时代,如果我们懦弱又平凡……”
华胥感觉眼睛里有异物,有点看不清前面。她眨了眨眼睛,泪水顺着脸庞滑落了。她呆住,盯着手上的泪珠,怎么也无法理解。她抬头看向卢生,他呼吸平缓,看起来是睡着了。华胥毫不费力地将他抱起来,安置在榻上。
华胥——应该说,华——想,他说不定真的是特别的。
 
 
第二天是元日,卢生醒来的时候就看到华守在旁边,满脸担忧。浓茶下肚,卢生清醒了不少。想到自己昨晚居然因为那么点酒就喝过去了,他颇有些不好意思。华胥只是担心他的身体状况,还有今天的屠苏酒和椒柏酒,不知道该不该喝。卢生起身下床,声称自己好得很,华胥半信半疑点点头。
幡子没法插在院子里,桃符和春联还是可以换的。卢生发现华胥竟是工于绘画的,秦琼和敬德都画得栩栩如生。卢生一边啧啧称赞,一边题上他们的名字。如此,两个门神就完成了。春联是卢生写的,往门旁一贴,红彤彤的很是喜庆。
中午的饭桌上照旧例有五辛盘和胶牙饧,华胥催促着卢生多把筷子伸向五辛盘,让他好好驱驱寒。至于酒,卢生不敢像昨晚喝那么多,只是抿了两口。味道实在不敢恭维,辛辣呛人,通过喉咙的时候像火焰燎烧而过。昨日包的牢丸还有剩,华胥一并蒸了出来,当作主食。
卢生叹了口气:“前几年没法在家过年,委屈你了。”
华胥停住筷子:“哪里的话。国事远大于家事,我们女人家也是明事理的。”
“但我有时候想……家是小国,小国不安,大国何安?”
“你不在家过元日和除夕罢了,哪至于不安?你就放心吧,一切有我呢。”
“胥儿,有时候我觉得你是太懂事了。虽然这点好,但我担心你受委屈。”
“自从嫁给你,我还未曾受过委屈。”华胥将筷子搁在碗上,语气认真。
“那自然最好。如果有任何不对,一定要和我说。我不想再……”卢生最后一句说到一半,截住了。“再”?他们以前并没发生过什么事,那么到底是什么记忆在隐隐作痛,让他觉得自己会失去华胥?
华胥用微笑作答,为他添着菜,似乎并未注意到他那句没说完的话。
 
 
初二初三的日子相当平静。大雪未停,华胥和卢生在家读书抄经,偶尔酌酒对弈,也好不惬意。
异变发生在初三的夜晚。
彼时华胥刚刚收拾好桌子,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或者说砸门声比较恰当——传来。他们对望一眼,彼此都疑惑发生了什么。华胥隔门问道什么事,对方凶神恶煞,粗鲁地要求开门,扬言再不开就把门直接用斧破开。卢生心中有不祥的预感。他觉得这幅场面不是第一次发生,他知道接下来自己会怎样。华胥惊惧地望向他,卢生走过去打开门,几个高大的官吏冲进来,抓住卢生往外拖。一旁有太监高声宣读圣旨,大意是卢生勾结边疆将领,图谋不轨。卢生争辩都不进行,他只觉得这一幕发生过太多次了,这群人从来没听过他说话。
“且慢。”他终于开口了,看见华胥泫然欲泣,“我一人有罪一人当,切莫牵连我的妻儿。若是朝廷问起,便说我罪该万死,宁愿自我了断。我确实和边疆将领勾结,想要推翻王朝,但我的妻儿从未参与过。还请你们放他们一条生路,小人命不足惜。”
语罢他从袖中掏出匕首,往脖颈抹去。华胥尖叫着,眼泪不断涌出来。她准备奔过去的时候,一切都变黑了。黑暗,黑暗,黑暗。什么都没有。
 
 
………
良久,她开口了:
“实验报告:新元年636年,2月34日。实验对象EPT-86221。实验时间:154小时10分钟19秒,行动轨道差异已记录档案,请稍后查阅。协助实验员X-0报告完毕。”
悦耳的女声传出,穿着防护服的女人耐心摁着眼前的键盘,不忘问问题:“这是第几次?”
“七百七十六。”
旁边一个看起来还年轻的男子插话了:“又是七天!他每次都只能存活七天,真有意思。”
一直站在旁边调试电极的女孩望望他:“难道不是因为这个假期只有七天吗?他的潜意识想永远休息而非上班。”
“非也。我猜是他的意识下意识抗拒上朝,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没法构建。”女人终于输入完毕,开始解释,顺带授课。
“没法构建?”
“所有上朝的官员,皇帝,宫殿的构造,车马行人……要构建这个,不仅仅需要知识,还需要很强大的立体思维能力。就算直接灌输也没用,打个比方,就像游戏有地图边界,我们的复原图也有。但是他的行动不是我们能如此精确掌控的。就算我们给他做了个当时的复原图,灌进他脑子里,要是他自寻探索边界也会发现这个世界的不对劲,从而产生自我怀疑。还好他立体思维能力不行,我们测试过的。”
“你的意思是……大脑在防止自己崩溃?”
“可以这么理解。”
“那么如果到达第八天呢?你不想看看吗?”
“那也得先到再说,是吧。但是不行,每次都失败,你也看到了。”
“要是永远没法到达……”
女人干脆地打断他:“实验也不用进行下去了。七百多次收集到的相关数据够多了。别说废话了,华,休息一天。明天开始第七百七十七次。”
华——代号X-0——躺在操作舱里摁下红色按钮,示意终止实验。靠背缓缓升起,闭眼的时候她在想“七”这个数字本身。在早就失传很久的宗教书籍里,上帝用七天创世,777这个数字代表是全知全能的上帝,在中国七是至阴的数字,但又与吉读音相似。不过这些思考她只能放在心里,没人会听,也没人会信。你永远没法跟新元年的人解释什么是上帝,数字又为什么可以有“阴”这个属性。华是实验室的特殊编制“人”员,更精确点来说,她是机器人。拥有高精度的情感模仿系统,运算速度和分析功能是新元年顶尖水准。总之就是性能好到没话说。
当光刺进来,她睁开眼。其实华只需要休息三分钟补充燃料、冷静处理器,然后就可以投入下一场实验。但是为了延长使用期限,她的待遇和其他人类研究员是一样的。华作为机器人真正的特殊性在于她可以潜入人的意识。除了她之外,新元年人还没找出第二个有同样功能的机器人。
当然,人类也是可以潜入意识的,但要经过严苛的培训和检查。心理素质太差的不行,因为有些实验者意识里就是血淋淋的战场,相当吓人;记性差的不行,出来之后写不出报告等于白搭;对新元年不忠诚的不行,不然谁知道你是不是偏袒旧时代人而谎报结果?以前就有过案例,意志不够坚定的新元年人在实验里被旧时代人洗脑了。听起来很荒唐,但这是事实,何况新元年人觉得最荒唐的是这个叛徒在实验结束后大叫“莎士比亚是人间上帝”。研究者曾经试图剖析华,但是例常检查里根本看不出她和其他机器人的区别。至于更进一步的拆解,怕破坏这唯一一个优秀“机器才”,只能作罢。华参与了很多场实验,目的是调查并记录当大脑意识被唤醒时他们脑子里出现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可否进行人为操作。
 
 
最重要的是,他们想观测人类是否会意识到自己处在这种境地。在旧时代,这被称为“缸中之脑悖论”。
目前的实验表明,人为干涉是可行的,但研究者只知道只能“起作用”。实验期间除了华,没人能观测到意识进一步的具体变化。并且根据华的实验报告来看,过强的干涉意味着实验体的崩溃。之前在处理军人战俘的大脑时,研究员进行了一些艺术方面的干涉,试图让他的大脑误以为自己是个画家。但是华在报道中这样写道:
“当这名军人清醒,面对画室,他发出嚎叫,双手抱头。我试图对其进行安抚,失败。他狂笑,颤抖着抓起画笔,用红色涂满画纸,不留缝隙。他还尝试用红油漆到处泼洒,泼洒身边的一切,包括我,也包括他自己。然后他一头撞在墙上,意识中断了。“
随后尽管浸泡在专用培养罐里,脑也以惊人的速度死亡了,细胞完全停止了更新。
在将近三百次对于来自不同身份不同人种大脑进行类似操作后,研究员放弃了从头开始的强劲干涉。他们认为,人脑没有办法在刚刚被唤醒的时候处理如此庞大而且和记忆迥然不同的背景信息、并且将自己放入其中,只会把自己“烧坏”——研究员喜欢这么说,华觉得好笑。烧坏是人创造出来的电脑概念,现在反倒被用在人脑上了。之后的实验,研究员采取弱干涉的方式,一点一滴的灌输。比如,让“华”的存在变自然。有些实验体在这种操作下可以完全适应新环境,甚至在意识里改换新身份。当把脑重新移植回身体,他们也做出了和意识被改变后一样的行为。但是很可惜,至今没有大脑发现自己是被“操控”的。就算直接对意识里的主体说“你正在被他人操控”,他也会觉得你在开玩笑。研究员现在基本是抱着“不可能存在会发现的人”这种心态在进行实验了。
 
 
但是就在最近,他们在卢生身上发现了可能。
卢生,编号EPT-86221,华负责的实验对象,是这个实验室的缸中之脑试验品之一。他的意识在第七天一定会断掉,华找不到原因。简直就像设定好了最长运行时间一样,在那前后必定会关闭。关闭前是一定有事件发生的,一堆人冲进家门,扬言要把卢生带进狱中,因为他和边疆将领勾结。华的任务是观测,最多引导,这种情况没法进行直接干涉——尽管她对于这幅场景总是不想去看,会下意识站起身,流眼泪,并且随着试验次数越来越多,这种反应也越剧烈。她把这归结于自己过于优秀的情感模仿系统。卢生在这过程中会抗拒,伸手从腰间拔刀意欲刎颈自杀,随后意识就会中断。有趣的是,卢生的脑不会死亡,只会休息,像在重启,第二天又可以进行实验。先前的拔刀自杀仿佛虚晃一枪,或者说只是个开关,按下后啪一下让大脑强制休眠。
缸中之脑实验中所用的大脑来自被歼灭的旧时代军,卢生所属的这批,是为了守护旧文化而对新时代军进行口诛笔伐的文团。这也是新时代军无法理解的:如果靠笔就能打胜仗,这世界根本不会有军队。
卢生曾在旧时代名为“大学”的教育机构里任教,为人和蔼,勤勤恳恳,只是学术方面始终没什么建树,论文一篇篇都石沉大海,涟漪还没来得及泛出来就被浪给打没了。他也曾经壮志凌云,无奈现实骨感,所有抱负都被岁月长河裹走了。他博古通今,尤其痴迷研究唐宋历史,喜欢大唐盛世,有事没事就喜欢往旧时代名为“长安”的城市,闲逛外带淘古董。
新时代军起义的时候,卢生的人生到达了巅峰。他对旧时代大加赞誉,内容丰富充实,情感充沛饱满,引得无数人感动流泪。从“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孔圣人,到“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李白,再到“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范仲淹,甚至到“供奉人性”的沈从文,卢生把他们的故事淌在字里行间,任人汲取饮用,获得力量。新时代军最痛恨的“感性”、“人文”,正是卢生最拿手的文章内涵。他虽然学术严谨性不太好,但由于想象力丰富,情感丰沛,文章渲染力极强,在战争年代,宣传作用不言而喻。
可惜枪打出头鸟。卢生人生中的光辉岁月很短,他在战争进行的第三个年头,就在旧时代“长安”的旅店里被新时代军暗杀了,遗体被新时代军秘密冷冻保存,想看看这个想以笔杀人的文弱书生脑袋里到底装了什么。
卢生大脑的这种“自我休眠重启”,在以前的实验品中是从未有过的。研究人员没法分析出该机制产生的原因,正在拜托华进一步调查。然而七百多次下来,奇迹依然没发生,他们仍旧没弄清到底怎么回事。哪怕这个实验品有价值,耗费八百多次进行实验还是有些过了头。毕竟他们还有无数大脑可以用来测试,如果全都不行,再回来测这个也没问题。
根据华的实验报告来看,卢生大脑里的“家”中物品,大多都是旧时代产物。经核实,与他原先家中的物品一致。如果要说有什么新奇的东西,那就是华。研究人员采取的干涉只是让受试者接受华的存在,至于华到底是什么,需要受试者自己给予身份。然而每次卢生问华这个问题,华都脱口而出回答妻子,其实她不该说的。而卢生对此也完全接受,甚至适应得异乎寻常,好像他本来就有这么个配偶一样。但是华看过他的个人资料,未婚。所以华不明白,他到底在自己身上投射了谁。第七百七十六次实验中卢生说的那段话,她第一次听。“华”是谁?人类?鉴于这个人类名字和自己一样,华颇有些惊讶。
她做了件会危及自己存在的事,就是没有将卢生说的这段话上报。
有什么在阻止她,不属于上级指令也不属于她的电线回路。华这段时间一直不太舒服。自从卢生(她想起他的时候总是不愿意称呼他为EPT-86221)的实验进行到两百多次,她就开始觉得不对劲。从之前例行的零件检查来看,她身上并没有任何零部件老化,冷却液等必需品也非常充足。华自己试图探寻过这种感觉的根源,除了卢生,她找不到第二个可能性。可他只是个实验品!自己也不过是个机器人,尽管机能较研究所的其他机器人来说更特殊。
还好,关于卢生的实验就要结束了。华觉得自己该松口气,然而那种怪异的感觉却在逐渐扩大。有哪里不对,但……究竟是哪里?
华决定在实验里寻找答案。
 
 
“实验员X-0,准备就绪。关于实验品EPT-86221的第777次缸中之脑实验记录,请求开始。”
重复,循环,每次又有微小的差异。华在卢生睡下后开始回忆这七百多次以来他的变化,发现其实有迹可循。卢生开始说些意义不明的话,看起来像是在崔华胥身上投射了另一个叫“华”的女子。
他似乎回想起了些许旧时代的记忆,比如雪并非纯白的。在旧时代末期,过于严重的环境污染导致雪变成了灰黑色。那些灰色的碎屑但凡沾到人的皮肤上,可不是轻微腐蚀可以概括的。孩子们再也没有见过图画书上形容的雪原,白雪公主这个词像在骂人,没有人再用白雪去形容纯洁或者干净。白色的雪美好得像个梦,堆雪人、打雪仗更是闻所未闻。
他好像还想起来,那个年代的食物甚至不如现在。很多人只能吃速食罐头,味同嚼蜡,仅仅补充营养,没有什么享受可言。平民阶层最奢侈的零食可能是泡面,随着纯净热水的难以获得,需要用水泡的泡面价格也抬升了。普通人喝的水多多少少带点杂质,肉眼看不见里面的辐射、重金属元素,甚至是一些潜在的致病微生物。
他仿佛还想起来,自己算个“英雄”,用笔杆战斗的那种,最后也因此光荣牺牲了。他写了很多文章为文艺做辩护,阐释它的重要性和不可或缺性。他还将古文的美好展现给所有人,让人们能够通过想象看见旧时代末期已经不存在的绿茵、苍穹和白雪。他痛斥纯粹的理性无异于抛弃人所自豪的情感,过度的纵欲只会导向虚无导致没有任何快乐。然而新元年军不管,他们只需要说“我们保证每个人都有饭吃,每个人都有地方住,每个人都会感到自己是快乐的”,这就足以招徕够多绝望的人,即使他们知道新元年军最爱用的手段是洗脑。
虽然华顺利通过了新元年人的机器人征用测试,但这并不代表她认同那些所谓理论。她知道他们追求什么,旧时代把它叫乌托邦。秩序分明,人人各司其职,没有文学、艺术,所有人出生开始就被培养阶级意识,上下的阶级互相鄙视。所有人被洗脑坚信自己处在最好的位置,下层人的娱乐是吸食毒品,上层人的娱乐是直接调控多巴胺分泌。文学和艺术有用吗?他们会磨损人的大脑,带来悲伤、痛苦、愤怒……所有负面情绪。这样的人民太不可控了。思想是不必要的,抛却它就像抛却枷锁,人人都是自由的,只要按时工作,人人都可以快乐——纯粹的化学物质带来的快乐。
华想到这里毛骨悚然。他们活在没有自由的自由里,这让华想起旧时代一本书里的口号:自由即奴役。
她的芯片里贮藏了很多旧时代知识,她没告诉过任何人。她苏醒在实验室,人们说她是新元年机器人设计师罗伯特的遗作,是他一辈子的最佳杰作。罗伯特把她留在了废墟里,设计师本人的踪迹已经不再可觅。人们兴致勃勃议论着华,猜测她是战斗型?还是精神型?又或者……在所有人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华开口了:“我的名字是华。这里是哪?”
于是研究者们开始对她进行测试。华的许多观念近乎白纸,新元年的研究者们很欣慰那位古怪的同行能给自己留下这么个宝贝。他们决定利用华成为研究所的重要人员,开始给她灌输新元年的知识。华的学习能力很快,并且在学习“旧时代”这一篇章的时候,她脑里那些关于它的知识蜂拥而至。上下五千多年,尼采和庄子,莫里哀和汤显祖,狄更斯和闻一多,雪莱和顾城……华芯片里这些知识开始沸腾。所幸研究者先教了她新元年法则,不然华大概活不过两天——罪过是传播旧时代知识。她对自己掌握的旧时代知识守口如瓶,只有在深夜,她会想起它们,猜测它们是哪来的。研究者对她进行了一次又一次拆解,试图找出这个“最佳杰作”到底哪里不一样,结果屡战屡败。直到那天华躺进操作舱,人们才意识到她的与众不同:可以对人类的意识进行干涉。为什么?不知道。研究者们已经放弃这个问题了。至少华现在很好用,只要保存得好,让她再用个一百年大概也不成问题。
华起身看着这间屋子里的各类装饰品,很熟悉,毕竟看了七百多次。不过她记得早在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她就有这种感觉。她想这或许是她对素未谋面的旧时代的乡愁。她一直觉得住在唐代很好。在盛唐,政治开明,经济繁荣,女子也可以读书写字。空气很好,山水很好,飞禽走兽尚可以自由翱翔驰骋。雪是白色的,人们还会团圆在一起过春节。比起新元年里充斥的冰冷器械、旧时代末期满目疮痍的生存环境,盛唐根本是所谓理想乡。可惜时间回溯技术至今没有突破,就算有,也轮不到华使用。
她记得卢生也很喜欢盛唐。不然他的意识展示出来的年代为什么是这个时候?从这个角度来看,能进行卢生实验的人确实只有华一个。因为她是机器人,所以研究所可以确保她的忠诚度,向她灌输旧时代的知识也没问题。可惜他们不知道华早就懂得这些。新元年的人认为机器不可能理解艺术或者被其打动,事实上绝大部分的机器也确实如此。他们能背诵诗歌,却没法理解所谓分离给情人带来的苦楚、漂泊的游子望月思乡的情绪。即使拥有情感模拟系统,他们也理解不了,只会从数据库里找到前人的解读,做出相应反应。
华觉得出问题的不止卢生,她自己也有问题。那种奇怪的感觉愈来愈严重,华在卢生的身上感受到了什么,这让她在最后卢生刎颈自杀的时候情绪变得一次比一次的激动。从最开始的尖叫,到后面的流泪,再到上次的差点出手干涉,华在触犯条例的边缘大鹏展翅。还记得上次她甚至因为卢生的话流下了眼泪——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上居然搭载了这样的系统。还是说因为在卢生的意识里,她也受其影响,获得了完全人类的躯壳?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华觉得事态有些不可控了。
 
 
正月初三如约而至,敲门声也一如既往准时。当那些官吏拉住卢生,华站起身,胡乱擦着乱掉的眼泪。在看到卢生望她的那一眼后,华感到自己身体里可能有哪根线烧断了。
华冲了出去。
她学过格斗术,为的是有人入侵实验室时她不至于被带走。卢生目瞪口呆看着华撂倒几个彪形大汉,而华自己在干完后也像大梦初醒般眨眨眼,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卢生望着华:“华。”
他没有叫她胥儿。
“华。”他喃喃道,“华。你不是崔华胥,你叫崔华。我是卢生,但不是卢生。”
“华!”他叫出声,华猛地一震。她想起这种奇怪的感觉了。在她学习旧时代篇章的时候,当那些知识试图涌进来,她体会的就是这种感觉。这次涌进来的不是知识了,是记忆。是新元年人永远不可能灌输给她的,关于旧时代的记忆。
华低头,华哭泣,华抬头。她没有想到罗伯特答应她的事会成真,而且是事到如今成了真。
华说:“卢生。”
像是很久以前电影里会有的场景般,周围所有物体都褪去了颜色,地上那些官吏直接化作齑粉随风散去。空间变得纯白一片,卢生和华的衣着不再是唐装,而是普通的旧时代便服。华的面容变了,不再是“崔华胥”和“X-0”的容貌。卢生笑了:“华,我是在做梦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华也笑了,“当我们身处梦境,我们只会将它当作真实。”
“那便不是梦,我一向信你。”卢生坐了下来,眼神充满关切,“华,近来可好?”
“若是你在上一次实验里问我,我会说好。我作为机器人受到很大的器重,在研究所里担当要职,也因为这个我才参与了和你有关的实验。我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醒来就身处研究所,然后我接受培训。只是脑海里有很多关于旧时代的知识,那是我得以保持独立的原因——我总在半夜偷偷背诗,在心里。”华坐在他身旁,“但是如果你现在问我,我会说不好。我想起来了,我想起那天新元年军闯进那间小破旅馆。多可笑,我们就两个穷书生,需要派两米多的军用机器人吗?门框都被挤下来了。然后你被他们扭住,就像刚刚他们扭住你,你说了差不多的话。你说我是无辜的,你可以以命抵罪,你让我快逃。然后我从窗子里跳下去了。
“我摔在垃圾箱里,新元年军没有发现我。我本来想等晚上就出来,只是在那之前我就被抛上了垃圾车。现在想来也是运气好,还好那个司机偷懒,没把我扔进海里,只是扔在了陆上垃圾场,堆放废铜烂铁的那个。呃,不过我们都知道,那里面不止废铜烂铁,毕竟偷懒的司机不止一个。
“我站起身来的时候确实是晚上。我站在垃圾山的顶上,那天晚上是三个月难得一遇的晴天。月光洒在废墟上,歪歪斜斜蜿蜒出一条河。我涉进去,一步步往下走,像要坠下去。月亮在远离我们,是吧?就算我们两个理科白痴也知道的。然而我印象里那晚的月亮很大,很圆,就那样挂在半空,我突然很想放声大哭。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人们说李白是为了捞水中月而亡的,那是种纯粹的美,尤其是在一片片灰色和废墟里,在悲伤和绝望里,它比任何东西都令人心醉。
“但是我没有。要是被附近搜查的新元年军发现了就前功尽弃了。垃圾场旁边有座小屋,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敲门,竟然有人开了门。嗯,他叫罗伯特。我没法跟你说他的立场,因为根据我苏醒后听到的来看,他最后是归顺了新元年军的。不过在我造访他的时候,他并没有举报我——他的电视上正在放我的头像呢!我被通缉了。
“我沉默着,他也沉默着。大概过了三分钟吧,我猜,他问我想不想活下去。我毫不犹豫地说想。他问我愿不愿意和他赌一把,然后说了他的设想。他是个做机器人的,你记得有段时间充斥在高楼显示屏上的那张臭脸吗?头发高高的,眼神很凶的那个,说是在机器人情感模拟方面又有突破的那个男的。那就是罗伯特。他毕生的夙愿是做出和人没有区别的机器人,但始终成功不了。不论情感模拟系统更新换代多少次,总是差点意思。所以他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让人变成机器人。
“嗯,我想接下来的你也猜到了。我是不懂他说的那些原理啦,什么压缩信息导入芯片的,听着就头大。不过我是他的第一个人类受试者,而且很可能是最后一个。他可以救我,代价是一场豪赌。赌赢,我的意识也只是有机会存续;赌输,我存在就会从这个世界上彻底被抹去。不过我选择了接受。我不想放弃任何一个活下去的机会……我们都知道新元年军喜欢搞些奇奇怪怪的人体实验,我只有活下去才有可能再见到你。
“而我赌赢了。”华扬扬拳头,带着她惯有的笑容。早在很久以前,她这充满感染力的笑就无数次给予卢生相信未来的勇气。
 
 
卢生耐心地听她说完了这么长一个故事。他知道华不可能是作为旧时代的战俘出现在这里的,毕竟让他们俩接触太危险了。只是没想到,华已经不再是人类了。更没想到自己和她都还活着,只是方式比较古怪。卢生低头思索了一下,问道:“这是一场梦,对吧?”
华一愣,低头略加思索:“严格意义上不是。”
卢生摇头:“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刚刚,我度过的那七天。显然我们并没有在盛唐生活过,现在这个空间也不像是什么有任意门的时空穿梭中转站。我的记忆直到刚刚,你清除了那些官吏,才正式苏醒。然后我记得这样的七天发生过很多、很多、很多次。而且我大概明白为什么只有七天。在我们一起逃出大学后,我们在旅店里一起住的时间就是七天。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然后第七天晚上,那群人来了。
“这七天就是对那七天无数次的循环,对于快乐的无数次咀嚼,再反刍、再咀嚼。因为不想面对之后的痛苦,我选择逃避,然后就有了一次次的失去意识。至于为什么是在唐代,我们都很清楚。这是我们最喜欢的朝代,华。我们一起说过很多次,想在盛唐生活,吃一吃好吃的、没有污染的饭菜,见一见白色的、柔软晶莹的雪。那是我们未曾实现的梦想,而我们在这里实现了。
“可那不是真的,对吧。反刍再多次总会腻味,违和感越来越强,我大概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对华胥可以投入那么真切的情感?替她梳妆,一同下棋念书,你想过是为什么吗?华,因为我觉得她和你很像,很像。”卢生的笑容很苦,“华,你说你负责的是我的实验。这是什么实验?”
没等华回答,卢生自己抢先开了口:“缸中之脑,对吧?”
华点头,她没有去看卢生的眼睛,只是将手指绞在一起。
卢生继续说着自己的猜测:“我猜你是负责观察这场实验的记录员,以及对我进行引导,让我相信这整个世界是完全真实的,同时又希望我突破这个困境。理论上我确实永远无法发现,因为光我一个人的话,这场幻想只会无休止轮回下去。只有你,华,你是唯一的不确定因素。你是在不断更新的、可以做出反常举动的,当你打破了一些准则,我就会迅速察觉到不对劲,然后整个世界分崩离析。”
“大部分正确,卢生。”华为他鼓了鼓掌,在这空无一物的空间里异常响亮,“可以打八十分。”
“还有二十分在哪里?”这次轮到卢生愣住了。
华露出笑容,伸手指向卢生:“在你自己。”
“就像我在七百多次的轮回里对你说的那样,你总是太低估自己。你以为你的意识完全没更新?你察觉得比我早得多。大概六百次开始,你会说些有点无厘头的话,然后自己又愣住。你的这种种变化波及到了我,尤其是上一次,你在梦呓中叫出了‘华’这个名字。研究所里很多人都叫我华,但是只有你这么呼唤我的时候——尤其是你平常都叫我胥儿——我觉得很古怪。罗伯特和我都不知道,当我作为机器人醒来的时候,究竟有什么会跟着苏醒。结果是除了名字,什么都没有。所有东西的触发都需要契机,比如那些知识,又比如我的记忆。是你的呼唤打开了那个盒子,卢生。”
“只有你可以,卢生。”华直直地望进卢生的眼底,像是要探清卢生一切所思所想,“罗伯特把我称作最高杰作是因为他觉得我会像人,的确他成功了,然而所有人,包括他,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我如此与众不同。现在我好像明白了。讲些俗气的吧,我们一起看过的科幻作品里总喜欢这么说,玄乎但我觉得是对的。”
华的手指向自己的左胸:“我有心,我有灵魂,最重要的是我有爱。而只有你,卢生,是开启我沉眠的全部人性的最后锁匙。”
“那么我又何尝不是?如果不是因为华胥的存在,你的存在,我永远不会在这个世界找到出口。”卢生激动地站起身望向华,接着又收回视线,音调慢慢低下去,“可是华,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性?比如说,现在我们这场对话,是那些研究员对我或者对你进行的强行信号输出。我们没办法知道,对吧?缸中之脑始终是个悖论,就算现在我看起来破解了,也可能是他们让我以为我破解了。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梦是真实又或者真实是梦?我们永远不知道。我希望这一切是真实的。”
华缄口不言。她知道这样的猜测实际上是很合理的。在她协助实验的期间,实际上她自己也是被试品。她根本不知道那些研究员会不会对自己出手。
“……不。”让华没想到的是,卢生自己把话接了下去,“黄粱一梦,在梦中的卢生未曾知道那是梦,也不曾怀疑那是梦。即便如此他也满意地过完了一生,醒来之后他也没有对此过于留恋。人生如梦,那么便没有意义吗?我想起你说的了,华。‘将眼前这些看作是真实,我们所处之处即为真实’。如果总是想这是真是假,那么那无数次的循环、我和你曾经的回忆、我们现在的谈话全都会变得没有意义。”
“梦终将醒来。在梦醒之前,活好这个梦。而如果是和你在一起,我宁愿相信所有都是真实。”卢生说完看着华,她也盯着他露出笑容。
卢生记得最开始的自己。碌碌无为,胆小怯懦,终日勤勤恳恳搬砖,从来不奢望天降幸运。他常常觉得自己命不好,想过一举成名,最后还是放下理想。直到他在长安遇见了华。那天太阳很大,所有人不穿防护服根本没法上街。卢生在挑唐古董,小心翼翼向心仪的物件伸手过去,却和另只手碰到一块。他们同时抬头,望见彼此。卢生现在都记得他说的第一句话:“北方有佳人。”而对方一愣,随即笑靥如花:“佳人难再得,不如认识一下?”从最开始,华就永远活泼、永远精力充沛。和略显内向的卢生相比,华就像那天的太阳那么亮——当然,不伤人。她无数次照亮卢生,这次也不例外。
她露出狡黠的笑容:“既然要活得不留遗憾,那么你愿不愿意和我赌一把?”
 
 
…………
“实验报告:新元年636年,3月2日。实验对象EPT-86221。实验时间:168小时0分0秒,行动轨道差异已记录档案,请稍后查阅。协助实验员X-0报告完毕。”
“还是没法成功。”华冷静地说,“我已经尽力拖时间了,但是最后那些人一定会来,我没法迈入第八天。”
“辛苦了。”女人点点头,“实验过程中我们观测到EPT-86221的脑电波发生过急骤的波动,那是因为什么?”
“我写在实验报告里了。”华坐起身,爬出操作舱,“您可以现在就查阅。”
“今天您的实习生没来吗?”
“嗯,他们在另一组实验。”女人正在试图打开实验报告,然而今天的速度慢到出奇。她背对着华,盯着显示屏,颇有些不耐烦,“今天的报告打开很慢啊……这次行动轨道偏差很大吗?”
“嗯,相较以前来说比较大。不过不是EPT-86221,是我的。”华悄无声息地站在女人身后。她记得为了防止数据泄露,单间实验室里是没有监控的。她轻轻地捶打自己的左胸。短,短,短,长,长,长,短,短,短。她听见了一声“Hello”,带着很强的电流声和杂音。实验室是完全隔音的,也没有收讯设备,因为电波会干扰实验进行。
女人笑了:“什么意思?因为你拖长了时……”她后半句话被吞进了肚子里。眼前的实验报告不同于之前任何一份,里面只有一句话,字体大到让它占满了整面墙。上面写着:“X-0与EPT-86221从今日起不再隶属于研究所。”
啪一下,华准确打中了研究者的后颈,不出所料她昏了过去。一群否认情感的怪物,没有人道精神可言的禽兽,随意玩弄他人人生的疯子。新元年人从来不把“人”放在眼里,他们只是让这个社会运行的最基本组成单位。除了上层食肉糜者,没有人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快乐或者享受。华早就对这种扭曲的社会深恶痛绝。她拖出了角落的工具箱——那本来是用于维修操作舱的——开始对自己的颈侧进行拆卸。她无限接近于人,包括感知系统。痛当然很痛,不过当取出那个GPS定位器后,她松了口气。
随后她抱起装满营养液的罐子,在发疯般尖叫的警报声中冲出了实验室。
 
 
…………
“罗伯特也许还活着。”
“你怎么知道?”
“我在记忆里找到了他最后对我说的话。他说当我回想起一切,就可以去找他。如果我给他发送信号,他会回复。嗯,他说这是对最高杰作的售后服务。”
“那么如果他死了?”
“我们别想这个。你愿不愿意赌?大不了我们都得死。”
“我愿意。”
“一言为定。还记得我们都喜欢的那本书怎么说的吗?‘我们会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
“不过结局和他们不同,是吧?”
“那是自然!”
 
——————————————Fin.
 

…………………………谢谢老师看完没骂我还给了我满绩(哐哐哐
 
 
蓝色玻璃屑看是看了